讲述世界最好的方式是讲述自己 “雷蒙·德巴东:现代生活”展观后漫思
“家庭”系列,克劳迪娜·努加雷、艾米利-康坦和夏尔-安托万·德巴东在阿帕努斯乡间的路上,法国阿韦龙省,1989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家庭”系列,艾米利-康坦和夏尔-安托万·德巴东,考贝尔,塞尔农河畔圣厄拉利,法国阿韦龙省,1992年©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讲述世界最好的方式 是讲述自己 “雷蒙·德巴东:现代生活”展观后漫思 摄影/雷蒙·德巴东 文/戴菲 法国著名摄影家兼电影导演雷蒙·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的首次在华个展于2023年4月22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展览将持续至7月23日。本次展览依托法国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收藏,向中国观众呈现了德巴东20世纪80年代以来创作的一系列摄影和电影作品。展览标题取自德巴东导演的《农民剪影》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现代生活》,意在用摄影、电影两种不同的媒介方式来观察和思考在现代化浪潮冲击下的法国农民生活。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坐落于黄浦江畔,由原南市区发电厂厂房改建而来。因此,馆内的空间十分宽敞,层高也非常惊人。进入该馆,先乘电梯至六层,再由单人电梯到达七层。本来以为,经过这么多层的爬高,应该已至建筑内部的顶端。然而恰恰相反,当笔者穿过门楣,伫立在现场时,仍然被内部十多米的挑高和近百平米的展场惊得目瞪口呆。德巴东的展览正在此间进行。 “雷蒙·德巴东:现代生活”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3年 可见,这样的展陈安排一定是提前设计好的,同样的独具匠心也体现在展览自身。因为德巴东的创作经常横跨摄影和电影,所以如何更好地结合两者,并恰如其分地表现动静媒介的优势成为布展的难点。展览设计师阿德里安·加代尔(Adrien Gardère)一方面利用了展馆超大型的空间,尽力将展出的照片尺幅和电影屏幕放大到极致,以获得无与伦比的视觉震撼力;另一方面也通过设置动静展线和中央观影区的办法来强调德巴东在摄影、电影创作中的互补关系。 当观众在展场欣赏时,可以自由地在照片和电影区域内穿梭,从而为静态图片和动态影像的随时切换提供了便利。由于本次展览中的两类作品有着很强的主题关联性,所以如此的展线设置很容易让作品之间形成较好的互文关系。值得一提的是中央区域,设计师巧妙地构建了一条缓坡带,以此来呼应电影里法国的中南部山区。当观众从底端移步向上时,两边屏幕中的电影片段对称应和,形成了宛如在山间绕行的视觉体验。当看完视频转到屏幕背后,人们又会发现背面的摄影作品恰好是前方视频中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和人物,顿使观众惊诧不已:德巴东是以怎样的时间跨度来完成高质量的摄影创作,同时还拍到了诗意绵长的电影画面,让人对其作品产生了不同凡响的好奇与尊敬。 雷蒙·德巴东的“第一张摄影作品,第一次摆拍”。©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大人不在家时的农场院子”,雷蒙·德巴东最早拍摄的作品之一。©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雷蒙·德巴东,“用禄来福来相机拍摄的自拍照”,1959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雷蒙·德巴东,自拍肖像,1995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平时,我们较为熟悉的是在摄影领域中的德巴东——伽马图片社的联合创办人、玛格南图片社成员,他的纪实摄影作品为他赢得了普利策奖和法国国家摄影大奖等荣誉。而大多数人对他在电影领域的情况可能所知甚少,其实他在纪录片电影领域比之在摄影圈内名声更盛,是法国新纪录片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相比摄影来说,德巴东对于电影的兴趣似乎更浓,他后半生的主要创作精力都放在了电影方面。如果从整体角度对他的摄影和电影作品做一个全面梳理,我们就会发现这两类作品之间呈现出了一种内在关系,即电影是对摄影作品的释读和延伸。这一点在本次展览中尤为突出。比如,展览中的电影作品《现代生活》(2008),其实是对摄影作品《加雷农场》(1984)、《家庭》(1989—1993)、《农村》(1990—2018)以及《农民的土地》(2005—2007)的再次拓展,可以视为对摄影媒介无法言说或言之未尽内容的继续。当摄影无法自如表达德巴东的观念时,他会及时地转向电影,用纪录片的方式来进一步完成预设的主题,从而形成一部更加全面的作品。简言之,德巴东利用摄影和电影的联合创作来完成了一个更加立体、丰满的“摄影电影”作品。 “乡村“系列,安托万·德帕尔登,加雷农场,索恩河畔维尔弗朗什,法国罗纳省,1972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维拉莱,勒蓬德维尔,法国洛泽尔省,1993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维拉莱,蓬德蒙维尔,法国洛泽尔省,1993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马塞尔·普里瓦,维拉莱,法国洛泽尔省,1993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马塞尔·普里瓦,维拉莱,法国洛泽尔省,1993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马塞尔·普里瓦,维拉莱,法国洛泽尔省,2000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雷蒙·普里瓦、莫妮卡·鲁维埃尔和马塞尔·普里瓦,维拉莱,勒蓬德维尔,法国洛泽尔省,1993年 ©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吉尔伯特·让-罗伊,塞尔旺斯,法国上索恩省,2001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玛德莱娜·拉孔布,欧巴斯,法国多尔多涅省,1987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乡村”系列,洛代沃,埃罗省,1993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其实,这种方式在他职业初期就已经展开。1966年,当他创建伽玛图片社时就提出了设立电影新闻部的建议,并主张使用电影摄影机来弥补新闻照片的不足。他自己也率先示范,创作了很多轰动一时的新闻纪录片,比如《为扬·帕拉赫的一分钟默哀》(1969)和《埋伏》(1970)等。从此,摄影和电影便成为德巴东创作体系中的两翼,这种双重的创作方式在摄影家和电影导演中均不常见。 鉴于德巴东在两个领域内的长期耕耘和卓越成绩,1984年法国国土整治和区域发展部(DATAR)邀请他加入一个政府主导的摄影项目,主题是20世纪80年代后不断变化发展的法国。这个“命题”作业着实让德巴东思考了良久,他经过研精覃思并结合流行的文化议题,决定从自己熟悉的乡村内容入手。于是,他带着妻儿前往老家加雷农场,正式投入了对摄影作品《加雷农场》(1984)的创作,稍后《家庭》(1989)系列也进入了酝酿拍摄期。 “加雷农场”系列,1984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从德巴东的创作轨迹来看,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何选取加雷农场作为项目的切入点。当时他在玛格南图片社如日中天,全球的突发事件是他的工作重心。此前,1980年他受雇拍摄了彩色摄影作品《格拉斯哥》,还在1984年拍摄了他的首部故事片《空荡荡的宿舍》。仅从这些完成的工作中,我们好像看不出他选取乡村作为主题的理由。可能,我们需要暂时离开摄影和电影领域,用更加宽广的视野来寻找其创作的真正动因。 美国历史学者莎拉·法默(Sarah Farmer)十分醉心于法国文化。她在研究中发现了一个现象,即乡村话题是战后法国文化中的热点之一。这种乡村文化热在其他西方国家中并不多见,只有法国人极度热衷,还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掀起过较大的文化旋风。她对此颇感兴趣,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很多畅销书、电视节目、摄影和电影等,德巴东的一系列乡村影像作品也进入了她的视线。当然,她的研究重点并不在具体作品上,而是希望借助这些作品对当时的文化症候做出解释。而要说清其中的缘由,那就得从战后的法国经济和社会说起。 作为“二战”的胜利方,法国在战后经历了“光辉30年”,经济实现了高速增长,城市化和工业化水平位居欧洲前列。当步入发达国家之后,法国也出现了一系列与现代化并存的问题。比如,在20世纪60年代,快速发展的城市吸引了大量农村劳动力,致使农村老龄化和空心化程度加剧,让人们对农村的未来普遍悲观;而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城市生存压力的激增,很多从乡村出走的城里人又重新回看了故土。众多中产阶级回乡购地置业,以期逃离城市生活,寻找一片宁静的乌托邦。这一时期,乡村重新成为人们眼中的热土,去乡村生活成为中产阶级、年轻人乃至全社会多数人的梦想。 “农民的土地”系列,2005–2007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实际上,自20世纪初起,法国一直是欧洲大陆中农民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乡村既是法国社会和文化的根脉,又是法国战后经济的发展动力。换言之,乡村是法国现代历史中看似并不起眼的重要存在,乡村话题始终不温不火地在法国文化中穿行。当现代化浪潮冲击法国后,城市生活使很多来自乡村的城里人无法产生认同感。于是,他们想到了回乡,去重新瞻望那片刚刚远离的故土。 对于多数城里人而言,回乡并不现实,他们需要在城市中谋生,只能在空闲时去遐想一番,而那些有关乡村的文学、电视、摄影和电影作品则为他们提供了足够想象的素材。乡村文化热就此引燃。仅以文学为例,《法国农民格林纳杜》(Grenadou paysan français,1966)、《骄傲的马》(Le Cheval d‘orgueil,1975)、《野菜羹》(Une Soupe aux herbes sauvages,1977)等都是风靡一时的畅销作品和文化热点。 所以,当德巴东受邀创作时也下意识地想到了乡村之热。他立即作出了反应,还坚信“讲述世界最好的方式是讲述自己”(语出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盖伦)。于是,他回到少时的故土,把自己从小就熟悉的土地、山丘、草地和牛羊介绍给世界。 与其他创作者不同,德巴东是这次文化热中少数使用摄影和电影结合方式来创作的作者之一。他在文学、电视之外,为人们重新构建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视觉乡村“伊甸园”。因此,除了使用黑白胶片和小型相机之外,他还尝试用彩色胶片和大画幅相机去拍摄即将消失的乡村,并使用浑身解数去维护这方净土的形象。在这一时期的摄影作品里,曾经在纪实作品中出现过的冲击和对抗已然隐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更加含蓄内敛的视觉表现,德巴东想用此种老成稳重的方式去更好地展现自己内心的精神视域。 如果按此解读,我们就能较容易理解本次展出中的《法国》系列。当该系列开始时,德巴东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尤其在心中储备了深厚的情感和时代感悟。他从乡村的题材中持续拓展,将对乡村之情升华到了祖国之爱,希望以己之力对整个法国行将消遁的风土人情予以记录和守护。所以,他并没有选取名胜古迹,而是精挑细选了最能代表法国精神的寻常之地。仅此来看,他的作品与摄影名家尤金·阿杰的旧巴黎便形成了一种内在的作品呼应。 “法国”系列,2004–2010年 ©雷蒙·德巴东/玛格南图片社 德巴东身处在乡村文化热的时代,一方面深受这股热潮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很乐意投入其中,他用自己的创作为暂离故土的中青年时光弥补了一丝情感上的遗憾,而他也与本时代的艺术家们一起共同弥合了法国人内心的乡村情结。飞速发展的法国使得一代人来不及回顾历史,便身不由己地从农村来到城市。当他们的身体逶迤前行时,那个从乡村出发的灵魂却还始终向着来处流连踟蹰。此时,法国的作家、摄影家和导演们用一次集体创作的方式为整个时代的大众创造了一片有关现代乡村的艺术新天地,在内心构筑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抚慰了在现代化大潮下法国人失落的心灵。从大文化的角度来看,德巴东的一系列乡村影像也是一种想象,它们虽来源于现实,也让人感觉是真实的,但它们其实是一种个人化的艺术创作,试图构筑一个视觉的乡村世界。 当代中国的发展也遇到了类似情况,乡村振兴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主旋律。今天,乡村和山野是城市文化中当仁不让的热点,去乡村徒步、野营、度假乃至定居和创业已经成为很多城市人、年轻人的梦想。中国多数的城市人也是刚刚一代或两代中才从乡村出离的那批人,乡村对于很多城市人有着莫名的精神召唤。我们乡村的复兴和重构之热已经来临。然而,在热闹之余,我们似乎缺少了一些感受、记录并反思这种文化嬗变的艺术家。虽然德巴东与我们有着一定的文化和地域隔阂,但是他也不啻为一个极好的示范者,启发我们在现代化大潮下重新回望人类社会的起源之地,去思考这片“原始地”在如此剧烈的全球化和现代化侵袭下,人们该如何应对与发展。所以,仅从本次展览出发,德巴东看似拍摄的仅是乡村和农民,然而他却提问了每一个站在画面前的观众:你将如何回答乡村之于现代生活的背离与不协调性。 笔者想,至少在《现代生活》的片尾德巴东没有悲观,他诚意地展现了片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善意微笑的面庞,用他始终人文主义者的情怀去寄希望于乡村美好的未来,也寄希望于人类充满前景的现代世界,他祝福人们诗意地、满足地栖居在地球之上。 本文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法国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提供 戴菲 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本文及雷蒙·德巴东作品将在《中国摄影》2023年第8期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