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低现牛雁,羌塘草原,2011年10月30日 彭建生彭建生是一位骄傲的自然生态摄影师,而且他骄傲的资本很充足:26年前,他在全球顶尖植物学家的影响下跨进了自然生态摄影的圈子;长期工作、生活在生物资源极为丰富的地区,为他的拍摄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从1998年开始,他的足迹踏遍了横断山和青藏高原的山峰与沟壑、江河与峡谷,完成了对滇藏地区800多种鸟类、150多种哺乳动物、5000多种植物近乎扫描式的拍摄;多位自然科学家以他的影像为线索,从鸟兽到两栖,再到植物等几个大类中都发布了新物种或者物种的新分布,这无疑是一位自然生态摄影师最值得骄傲的“高光时刻”。喜马拉雅塔尔羊,珠峰保护区绒辖沟,2020年11月26日 彭建生与彭建生对话,你可以从言语间感受到那种心灵与山川万物产生连接之后极大的喜乐与满足。当谈起西藏地区的自然风物,他会以一种如数家珍般的语气从生境成因、生物种类和数量、生活习性等方方面面与你娓娓道来,说到激动处,即使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眼神里闪烁的光芒。作为藏族人的他,在骨子里流淌着敬畏自然的基因,他是为家乡的繁花似锦和鸟兽的恣意生息而骄傲。出于饱腹或是避险的需要,我们的老祖先敏感于季节的更替、鸟兽的行踪、花开花谢的时节,那时的我们与自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随着社会化的进程,尤其是大机械化时代的到来让这种关系不断疏离,“自然缺失症”这一由美国作家理查德·卢夫(Richard Louv)提出的概念,正在日益成为普遍的社会问题。从1995年经营旅行社开始,彭建生就在不断行走户外的过程中找回与自然的关系,当对自然的情感满溢于胸的时候,他就产生了强烈的分享欲望,而摄影是他能够选择的最佳手段。他曾经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立了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期望能用影像让自然科学在严谨理性之外还能呈现出野性、美丽的一面。让更多人通过影像认识自然,进而产生了解和保护的愿望,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从经营旅行社到自然生态摄影师,你这样的身份转变是如何开始的呢?我到现在一直还在带自然生态摄影相关的旅行团。我们迪庆藏族自治州包括香格里拉地区大概到1995年才开始对外开放,当年政府成立了中甸县旅游公司,开始接待一些海外的游客,从那时起我就投身旅游行业了。1997年,我们接待了来自英国皇家植物协会和邱园、爱丁堡植物协会做植物考察的旅行团。我当时还不具备植物相关知识,就跟我们当地的植物学家潘发生老师和方震东老师请教,就这样一边学一边带团。有些植物在辨认的过程中需要把它们拍下来以方便鉴定,慢慢我的照片就越积累越多,就这样逐步进入了生态摄影的圈子。当年来访的英国邱园和爱丁堡植物协会的专家,从专业程度来讲是世界顶级的,而我们“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又有全世界最好的高山植物分布,所以我很幸运地从一开始就在最好的环境里接触到了最专业的团体,可以说入门的起点比较高。你给自己起了“三江主人”的名号,这个名号的背后是否也包含着某种责任感?我们这里有三条大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所以叫“三江并流”区域,2003年7月国家为它申报了世界自然遗产并获得通过。后来州政府安排我陪同日本NHK电视台自然遗产部节目组拍摄《“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纪录片。拍摄期间我在白水台看到嘉靖年间丽江土知府木高五马巡游白水台留下的一首诗,“五百年前一行僧,曾居佛地守弘能。云波雪浪三千垄,玉埂银丘数万塍。曲曲同流尘不染,层层琼涌水常凝,长江永作心田主,羡此高人了上乘”,落款“长江主人”。看后我很受触动,于是就给自己起了名字叫“三江主人”,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区域的自然美通过影像的方式传递出去。后来我放弃了很多更远的拍摄目的地,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三江并流”和青藏高原这一范围内。雪中的滇金丝猴,白马雪山,2009年2月26日 彭建生在你眼中“三江并流”和青藏高原地区的自然生态有着怎样的独特之处?我们这里生态之独特要从地理成因说起。7000万年前印度板块脱离非洲板块向北飘移,大约在4000万年时与亚欧板块发生碰撞,之后形成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青藏高原逐渐被抬升,尤其是在近300万年到大理冰期时抬升尤为剧烈,产生了很多极高山与大峡谷,这一重大的地质改变创造了独特的地理与气候环境。在第四纪冰期之前这一区域属于古热带区系,随着第四纪冰期的到来,地球上95%的物种都灭绝了。那些低海拔的大峡谷由于温室效应成为很多古生物的避难所,这些古生物经过300多万年的演化成为新的物种,冰期过去以后它们又从这里开始向外传播,所以我们这里很多植物都是第四纪冰期之前古热带区系给我们留下来的孑遗物种,比如杜鹃、报春、龙胆、绿绒蒿,这些都是古老物种在此避难又演化成新物种的例子。全球的植物种类大概是350000到400000种,我们中国有38000多种,别看现在的欧洲环境很优美,要知道整个欧洲加起来它原生的植物都不到10000种。他们的生物多样性比我们差很多。我们迪庆州有5500多种植物,整个横断山区则超过17000种,已经大大超越了整个欧洲的植物数量。所以,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时候很多欧洲传教士和植物猎人来到横断山区采集植物标本或者种子回去进行培育。羽裂雪兔子,普金浪吧,2017年8月27日 彭建生除了水平的扩散,青藏高原地区的垂直海拔差异也是造成当地物种丰富的一个原因。从最高8848米的珠穆朗玛,到海拔最低只有1400多米的喜马拉雅南坡,整体落差非常大,香格里拉高原在2个纬度的跨度内几乎包罗了从北亚热带地区到北半球极地约70个纬度水平带的植被类型,生物资源极为丰富,因此也被誉为“动植物王国”和“天然高山花园”,这是全球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因此我们这里很多物种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独一无二的,非常珍贵。植物摄影为你敲开了自然生态摄影的大门,但是为何你后来的拍摄范围开始逐渐扩展到鸟类和哺乳动物类等其他物种?在香格里拉地区,传统的旅游只有在5月到10月才算是旺季,但是对我们经营旅行社的人来说,一年之中只有半年营业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于是从2006年开始,我又认真系统学习鸟类和各种动物的知识。我用了20多年的时间,除了极为罕见的20-30种以外,差不多把整个青藏高原的鸟类都拍全了,总共拍了有接近800种。本地的大型哺乳动物我拍了150多种,也基本拍全了。我把这些经验和知识转化成为旅行产品,在冬季做野生动物拍摄之旅,在夏季做高山花卉探索之旅,这样一年下来就总有客源。而且在冬季拍摄野生动物还有优势,就是在寒冷的季节里,动物们都要下到低海拔的地方来觅食、避寒,这样我们就不用辛苦爬山去拍摄,所以冬季是拍摄野生动物非常合适的时间。对于生态摄影师来说在野外发现新物种是一件特别兴奋的事情,你能否分享几个在拍摄过程中“加新”的故事?关于“加新”我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科学家在学术研究过程中能够发现一个新物种都是值得骄傲的,虽然我是摄影师不是科学家,不过我在很多方面都有新物种的拍摄记录。例如2012年7月下旬,我在青海三江源海拔4600米的夏日寺附近,拍到了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后来有位美国在读博士专门研究高原蝮蛇的科学家叫史静耸,他通过我提供的线索也采集了标本,并于2017年7月在英国的《两爬》学刊上发表文章定种为红斑高原蝮。通常情况下,蝮蛇多生存在热带、亚热带地区,我的这次拍摄让科学界了解到,在4600多米的高海拔地区也有这样一种蝮蛇生存。2018年,我在珠峰国家自然保护区调查的时候,在山上拍到一只像狼又像狐狸的动物,后来经过咨询科学家,发现这是一只亚洲胡狼。这个物种主要分布在南亚和地中海地区,此前在我们中国没有记录,但是我的照片证实了它在中国的存在。2012年,一只飞到纳帕海来的白颈鹳被我拍到,之前中国也没这个鸟的记录,拍下这张照片为我们中国增加了一个新鸟种。植物方面,我曾在雅鲁藏布大峡谷记录过一种岩梅的黄花型。所以,综合来说,我从鸟类、哺乳动物类、两栖爬行、植物等几个方向都有新发现与新记录,这是我生活在这个区域长期坚持做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的一个成果。很多摄影爱好者以唯美的画面为追求目标,而专业的自然生态摄影师在寻找美好画面的同时,还要兼顾拍摄对象的科学呈现,这两方面你是如何平衡的呢?我们的工作方式叫做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我和徐建、董磊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曾经成立了一个机构叫做IBE(Imaging Biodiversity Expedition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科学家们已经把保护区内物种的种类、状态和数量都基本摸清楚了,但是这些科研数据都保存在科学家们的档案馆,公众是看不到的,即便可以看到也是一些枯燥的表格与数据,大家看不懂也没有兴趣。但是我们自然界里有那么多美丽的物种,我们得让公众了解了才能激发他们保护的欲望。就像著名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Jane Goodall)说过:“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生命才有希望!”所以我们尽量把科学的东西以美的方式呈现出来,只有美才有利于传播。但是这个美的基础一定是科学的,不能采用违背道德规范的诱拍之类的方式,虽然用那种方式能拍出很美的生物照片,但却是我们所不喜欢的,甚至是唾弃的。自然本身就具有野性的魅力,你只要拍到野生的动植物,照片本身就会呈现一种真实的自然之美。大紫胸鹦鹉,云南德钦,2009年11月1日 彭建生熟悉自然生态摄影的人都知道在这个领域中拍摄只是最后的环节,拍摄之前的寻找和等待的过程才是最考验经验和毅力的,关于这方面你有什么心得呢?一般我们的拍摄项目都在自然保护区里,对于我们将要拍摄的物种都有科学家做过详细的调研,在正式开始拍摄之前,我们都会认真地去学习研究这些资料,才能做出详细的拍摄计划。一定要根据动植物的生活习性与规律来组织拍摄,就像你不可能在冬天去拍绿绒蒿,它不开花的,如果你想拍雪豹就一定要去有岩羊的地方。野生动物摄影师号称是全球最具危险性的职业之一,在拍摄过程中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故事呢?像徐建、董磊我们几个人组成的生态摄影组织,大家都有着20多年的长期坚持,具有丰富的野外拍摄经验,而且我们的身体素质都很过硬,才能保证拍摄不会出问题,我们敢于去探险但是不会去冒险,不过常在河边走总会有湿鞋的时候。高山生态调查的科学家们,大雪山,2012年9月12日 彭建生2012年7月份,我们一行人去雅鲁藏布大峡谷进行调查,在此之前的冬天,董磊和徐建他们曾经在此地拍摄到一种专门吃蜂蜡的叫做黄腰响蜜䴕的鸟,为中国增加了一个新的鸟种,我们那次前往当地希望可以再次拍摄到这种鸟。但是我们忽视了夏天去拍的时候喜马拉雅黑大蜜蜂要远比冬天的时候活跃很多,这种世界上体型最大的蜜蜂一直围着我们飞,我错误地用帽子打死了两只,结果惹了大祸,六七个蜂巢的蜜蜂倾巢而出,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逃到附近的村子,当地百姓还帮我们用肥皂清洗被蜇伤的地方,结果回去以后,其中几位团员突然出现浑身发冷的症状,我们把他们送到林芝的部队医院抢救了3天才脱离危险。这是一次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意外事故。现在国内做自然生态摄影的个人或者团体越来越多了,而且在社交媒体上关于自然科普的内容也开始被年轻人所追捧。你觉得未来中国的自然生态摄影领域还有什么可以完善的地方吗?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用影像去表现本土的生物多样性,我觉得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但是我希望拍摄者们不要向公众传达错误的知识,你看BBC和探索频道他们准备拍摄一个项目的时候要做大量的前期工作,会和专业的科学家进行合作,所以他们拍摄的内容既精彩又有扎实的科学根基。我希望我们的摄影师要尊重科学,不要去传播伪科学的内容。举例来说,你看很多短视频平台上有人去拍摄在野外接触土拨鼠的视频,这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土拨鼠会传播鼠疫,这些摄影师为了博取眼球把这些内容传播给大众,容易造成错误的引导。所以我希望我们的自然生态摄影师能够把真正有价值的内容传递给大众,不要为了一点流量而哗众取宠。香格里拉摄影家协会副主席,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副理事长,香格里拉旅行社董事长, 华中师范大学客座教授。分别与不同科学家合作著有《横断山“三江并流”腹地野生观赏植 物》2008年 ;《纳帕海的鸟》2012年 ;《普达措 国家公园观鸟手册》2016年 ;《青藏高原野花大 图鉴》2018年。本文首发于《中国摄影》杂志2023年10月刊“达人”栏目即使没有照相机的观照,这个世界依然以丰富多彩的形态运行着,但是摄影术的出现让我们对这世界的多样性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随着摄影技术门槛的一再降低,影像的触角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职业、不同阅历甚至不同的切入点的影像经常会点亮我们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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