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丹:无人之境
骆丹的《无人之境》系列创作始于2020年6月,以个人的行迹、对风景的凝视及瞬时的记录进一步延展了艺术家“公路摄影”风格的创作脉络。跟随艺术家的目光“行”于广袤的荒漠与戈壁之上,历经千万年的时间遗迹与人类活动的雪泥鸿爪在此并置,冲突的蒙太奇构成了瞬息与永恒的抽象辩证,建立出一种超脱日常的绝对秩序,并向每一位观者提出关于个体存在的大哉问。 无人之境 No. 63 2020年 骆丹 继2006年的《318国道》及2008年的《北方,南方》,2020年6月,骆丹再一次踏上旅程,沿着胡焕庸线(也称胡线)一路行进。在这条揭示中国人口密度分布规律之线的东南一侧,水土丰盛、人口密集;而西北一侧,黄土弥散、人迹罕至。这一次,骆丹去往无人之境。 20世纪30年代,中国地理学家胡焕庸在论文《论中国人口之分布》中写道,“自黑龙江之瑷珲,向西南作一直线,至云南之腾冲为止……惟人口之分布,则东南部计四万万四千万,约占总人口之百分之九十六,西北部之人口,仅一千八百万,约占全国总人口之百分之四。”这条线串联起大兴安岭、科尔沁沙漠、燕山—太行山等众多地理单元。以此线为界,中国的国土大体分为季风地带与非季风地带、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中国版图上生存资源分配的格局也大体确定,由此引发的历史上交替不断的和平与争斗、建造与毁坏。陆风从不放弃扬沙,巨大的、持续的、由人类自身所创造却又永远无法被完全理解的历史,如同一根若隐若现的游丝伴随着胡线,把每个人系在一起。 4年前,我们曾共同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人”的退场,因为肉身的离丧,因为对未知的恐惧,也因为某种秩序。那些“让一切看起来那么井井有条,那么容易预测,那么合情合理”的秩序,似乎失效了。人类从未停止过对正统秩序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创造了人类历史、规范着我们和自然的关系,将社会的现行结构与运行机制带到我们面前。再后来,它将我们组织在一种现代性生活之中,组织在工业、消费、进步之中⸺它可能遭遇挫折,却一定螺旋上升。对此,我们充满信心、从未质疑。而现在,我们却在一系列的气候危机、大瘟疫、经济衰退、战火与纷争中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这种生活与秩序的改变甚至毁坏。我们已经可以展开想象:当人口缩减、文明陷落,当我们在由钢筋水泥浇筑起来的城市中再也看不到人类的身影时,他们是在为秩序之落空殉葬,还是已经踏上了流亡之旅,寻找下一个应许之地? 无人之境 No. 64 2021年 骆丹 身处无穷无尽的混沌与阻隔之中,“秩序”对骆丹而言,也从一种惯性转变成为一个问题。于是,骆丹决定去拍一些“没人的地方”⸺一些同样是人类试图创造秩序、留下一些痕迹,却最终被更大的、不可逆转的秩序所吞噬和淹没的地方。在这里,沙土荒芜,却在光束涌入后变成海湾;庄严而忧郁的羊群闪烁如光斑,隆起的沙丘是海豚之鳍。一座座电杆、桥梁或房屋结构高高耸起,在废弃多年后,最终被天地宽恕。它们曾经面目丑陋,似有敌意地拔地而起,却在烟浪的拥抱、地平线的抚慰中,决定与枯枝一起伫立,为长夜祈福,在风的颂歌中懊悔自己的沉默。现在,它们渗入戈壁,仿佛大地的经络。 《无人之境》绝非人类文明的唱衰论,恰恰相反,这是骆丹的一次行动、一次召唤⸺如果我们永远意识不到我们实则被更大的、更本质的秩序所笼罩,如果我们永远在自我鞭策与自我提拔的兴奋中打转,如果我们永远战胜、永远征服、永远对立、永远掠夺,我们便永远无法逾越末日。或者说,当我们决心离开地球,跃入浩渺宇宙时,我们难道要重蹈覆辙,在太空开启新一轮的殖民吗? 拍摄《无人之境》时,骆丹驾驶着一辆二手房车,在荒野中走走停停,延续着他所熟稔、信任的“公路摄影”之路径。在骆丹的两部“公路片”《318国道》和《北方,南方》中,他先从东到西,后向北向南,在中国大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在《何时离去》中,他深入河西走廊(同时也是胡线的重要区段)与中国西部的广袤地区。毫无疑问,骆丹,甚至与骆丹大体同龄、在中国摄影史上颇为瞩目的一众以“行走”为方法的摄影师们,多少都受到了罗伯特•弗兰克的启发,随着《美国人》所开创的“行摄”范式,梳理出山脉、河流、海岸线、经纬度等条条线索,用双脚丈量国土,开启了对中国大地的地质、风貌,以及更为重要的,那些被时代所裹挟向前的普通人的生存现状的探索与考察。当然,他们大概率也逃不掉凯鲁亚克、纳博科夫的鼓舞,或是以《逍遥骑士》为原型的现代公路电影的诱惑,不断上路、流浪、迁移,一头扎进人类最根本的困境与激情之中。但值得注意的是,诞生于越战阴影与现代主义背景下的公路文学和电影相当美式,那些绵延不绝的公路往往将主角和观众带向空无一物之处(nowhere),自我往往在路途中蒸发殆尽,再无留存;而包含骆丹在内的中国的“公路摄影”一代,虽受其引领,却也饶富趣味地推动了“公路”这一意象的本土化表述。 无人之境 No.2 2021年 骆丹 如果我们认同德勒兹对电影“通过运动来表现时间”的描述,便不难发现,公路片执着于表现运动本身这一点,其间所蕴含的“时间性”不言自明。公路文学也好,公路电影、公路摄影也好,公路上的游走者并不寻求结果,也没有一个急需抵达的目的地。空间与隐匿在位移背后所需要的时间,是他们真正关注的对象。对于更为显性的空间,我们在此暂不做赘述,但若想理解《无人之境》,就不能忽视骆丹对于“时间”的兴趣⸺他常常将镜头对准那些经由大自然千万年甚至上亿年打磨后形成的地理地貌,某件历史事件的场景或某种存续已久的风俗习惯。从《素歌》开始,骆丹对“时间”的思辨,从上述的视觉元素类型,逐渐蔓延至创作方法本身。在《素歌》中,骆丹使用一百多年前的湿法火棉胶玻璃板摄影术,拍摄生活在怒江峡谷的傈僳族人和怒族人。湿版摄影术需要十几秒的曝光,从材料的准备、拍摄到最后的成像,需要漫长的时间。而在《无人之境》中,骆丹更将数次曝光拼合,形成一幅幅没有焦点,或者说处处都可以成为焦点的长卷。《318国道》《北方,南方》中快速的抓拍、扫视的目光、戏剧性瞬间慢慢褪去,变成一种“安静、去主体、漫长的观看”。 或许,也正是这种漫长,一次又一次将骆丹引向无人之境,去寻找“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扉,以及所有被遗忘的面孔”。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 无人之境 No.52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44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50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6 2024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7 2024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22 2024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31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18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19 2021年 骆丹 无人之境 No.30 2024年 骆丹 杨达 艺术家、策展人,生于中国武汉,2017 年创办 L.A.P.画廊,2022 年创办武汉影像艺术中心,发起L.A.P.摄影奖和L.A.P.国际艺术家驻地项目,发起创办武汉影像艺术博览会、武汉艺术书展等大型艺术活动。 骆丹 1968年生于中国重庆,199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现生活工作于中国四川成都。2008年,《北方,南方》系列作品获得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年度杰出艺术家金奖;2011年,获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被评为大理国际摄影节的最佳新锐摄影师,入选TOP20中国当代摄影新锐;2013年,《素歌》系列获得第七届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摄影类大奖;《无人之境》《何时离去》分别于2016年和2023年入选当年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作品被美国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美国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成都A4美术馆、成都当代影像馆、美国特尼摄影基金会、巴黎兴业银行、美国富达投资等多家机构收藏。 本文首发于《中国摄影》2024年8月刊专题“摄影性 :重构与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