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景|数智时代摄影与影像学的学科建构
[摘要] 本文梳理了中国摄影家协会在高等摄影教育起步阶段的历史性贡献,回顾自1998年摄影专业正式列入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以来,学科建设与教育体系的发展脉络。文中结合技术革新、社会需求和学科发展的现状,论述了设立摄影与影像学学科的必要性,进而提出学术型与专业型摄影与影像学硕士/博士课程体系构成,因应媒介融合和数智时代的到来,摄影与影像学可实行“1+X”(即摄影+跨领域专项)课程方案,通过分析摄影学科的内涵与外延,提出在课程设置上需涵盖技术知识体系、理论知识体系及跨领域专项模块,以培养既具深厚理论基础又富创新实践能力的复合型人才。在生成式 AI 技术重构图像创作疆域的当下,技术革新背景下的摄影学科迭代与理论范式重塑,亟须成为学界聚焦的核心命题。 [关键词] 摄影与影像学 摄影专业 媒介融合 数智时代 摄影教育 1987年鲁迅美术学院创立中国首个摄影系,标志着中国高等摄影教育正式起步。在近40年的发展历程中,摄影教育曾迎来高速扩张的黄金时期。根据教育部网站公示信息统计,在1998年至2019年间,全国共有98所高校获批新增设置本科摄影专业;2020年以后,虽然有14所高校获批新增设置本科摄影专业,实际上只有6所正式招生,而停招院校达28所。随着数字技术的普及、媒介融合的深化以及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专业摄影教育与其他艺术类专业一样,正承受着技术迭代与经济结构转型带来的巨大冲击。根据高等教育专业评价机构软科于2025年6月18日发布的“2025软科中国大学专业排名”,上榜的摄影专业点数量已缩减至45个。值得注意的是,上榜的45所院校中已有8所于2025年停止招生。近年来,在教育部专业优化调整政策的引导下,众多高校的摄影专业经历了关停、合并或转设。据笔者统计,截至2025年8月,全国仍在进行本科招生的摄影专业点数量只剩下65个。与高峰时期相比,专业点数量已接近减半。这一显著变化深刻反映了摄影学科在当前快速变迁的社会与技术环境中面临的严峻办学挑战。 摄影专业建设曾经历迅猛发展,但学科建设的相对滞后,导致高层次专业人才培养跟不上专业发展需求,成为制约其进步的瓶颈。“摄影与影像学”学科体系的设立,既回应了技术融合的时代要求,又保持了摄影艺术的本质特征,还拓展了影像表达的当代可能性,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发展路径,将为我国影像艺术人才培养提供科学的学科支撑。这一学科体系的构建,有助于解决当前摄影教育面临的现实困境,更能为影像艺术的创新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和人才保障,是应对数智时代视觉文化变革的战略选择。 一、摄影专业与学科教育发展回顾 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开启了我国摄影艺术创作的新局面。1979年11月召开的中国摄影家协会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明确指出:摄影队伍的培养和建设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它对繁荣摄影创作,提高摄影理论水平,提高摄影队伍的素质都有重要意义。为了满足新时期摄影事业发展的需要,中国摄影家协会在组织摄影短期培训、摄影函授学院等摄影普及教育的同时,推动在高等院校开办摄影专业,培养高素养的摄影人才,对摄影人才培养和高等摄影教育事业做了积极的探索,对后来中国高等摄影教育的发展具有开拓性意义。 1983年9月,中国摄影家协会协助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开办两年制摄影艺术专修班。这个班按照高等院校专修科的要求设置课程,学制两年,面向全国招收104名学生。1984年9月,中国摄影家协会又委托江西大学举办两年制摄影艺术专修班,第一届面向全国招生94名,1985年招收65名正式学员及11名旁听生。人大一分校和江西大学的摄影艺术专修班开启高校专业化摄影培训的先河,培养出国内摄影界第一批受过比较系统专业教育的摄影工作者,他们大多来自各新闻媒体、编辑出版单位、高校、群众艺术馆等部门,后来大部分学员都发展成为各行业的骨干摄影力量。 1985年9月,中国摄影高等教育迎来规模化突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率先招收两年制摄影干部专修班26人。同期,鲁迅美术学院与辽宁省摄影家协会联合举办大专学历的摄影干部专修科,成为美术院校中最早的系统性摄影教育基地。同年,北京联合大学经济学院(原人大一分校)招收三年制本科生,探索长学制摄影人才培养模式。其他地方高校也积极响应,汕头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开设摄影专修班,哈尔滨师范大学开办全日制成人大专班,拓展了摄影教育的区域覆盖。武汉大学自1985年创办两年制摄影艺术大专班,至1989年已面向全国(除西藏外)招收学员400余人,成为当时规模最大的摄影专科教育基地。加上作为早期摄影教育试点的江西大学(现南昌大学),至此,全国形成以8所高等院校为核心的摄影专业教育网络,涵盖干部进修、专科、本科多层次培养体系,初步构建了中国摄影高等教育的完整生态。 “迄至1989年,全国开办高等摄影艺术教育的院校将近二十个。”1993年,大连医科大学与日本日中永和协会共同创立了大连医科大学摄影系,是第一个中外联合办学的摄影专业。1996年2月14日,中国摄影家协会和北京电影学院联合创办的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正式成立,成为高等摄影教育发展的标志性事件。 中国摄影高等教育在经历了20世纪80至90年代初的拓荒阶段后,于学科制度化层面迎来关键跃升。1998年,摄影专业(代码050416)首次被正式纳入《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彼时其作为艺术类下的20个本科专业之一,与音乐学、美术学、戏剧影视学等并列,整体归属于文学学科门类。这一隶属关系在2012年发生根本性变革:新版专业目录增设艺术学为独立学科门类(代码13),摄影随之调整为美术学类(1304)下的二级学科,专业代码更新为130404。在此后教育部公布的2020年、2024年及2025年4月最新版专业目录中,摄影专业的学科定位与代码均保持延续性稳定⸺始终作为美术学类核心专业,代码维持130404不变。 自1998年纳入专业目录以来的20多年间,摄影专业获得了显著发展。据教育部公开信息统计,1998年至2024年间,共有112所高校获批新增开设摄影本科专业。加上1998年之前已开设该专业的院校,全国开设摄影本科专业的院校峰值曾达到130所左右。在特定历史时期,摄影专业为人才培养与社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近年来,随着国家经济结构调整和产业升级,就业市场需求发生深刻变化。为适应这一趋势,2023年教育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普通高等教育学科专业设置调整优化改革方案》,明确提出“到2025年,优化调整高校20%左右学科专业布点”的目标,要求增设适应新技术、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的新兴专业,同时淘汰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传统专业。在此政策导向下,2024年全国高校专业调整力度显著,共新增专业点1839个,停招2220个,撤销1428个。摄影专业在此轮调整中成为重点优化对象,多所高校如齐鲁工业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山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扬州大学等陆续停招或撤销摄影专业,主要原因包括:学科定位模糊、与市场需求脱节、招生困难、就业率持续走低等。2024年起,校考艺术类专业实施“双达标”新政(需达到普通类专业批次线+省级统考合格),这一招生政策调整进一步加剧了摄影专业的招生困境,直接导致西安美术学院的摄影专业出现“零录取”现象。以上趋势既反映了高校集中资源做强优势学科的战略选择,也体现了产业升级和技术迭代等冲击下,传统摄影教育向数字化、交叉学科转型的必然要求。 我国艺术学学科体系的建设与发展始终与国家教育政策调整保持同步,体现了对高层次艺术人才培养的前瞻性布局。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联合印发《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标志着艺术学学科建设的重要突破:首次将“艺术学”列为独立的学科门类,下设美术学等五个一级学科,其中摄影学作为美术学类下的二级学科获得正式学科地位。与此同时,《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保持了与研究生学科目录的一致性。这一改革不仅完善了艺术学人才培养体系,还首次设立了艺术专业学位,充分体现了国家对艺术教育制度建设的重视。 2022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对学科目录进行重大调整,形成了更具系统性的艺术学学科架构。新版目录将“艺术学”明确区分为学术型与专业型两类:学术型“艺术学”聚焦各艺术门类的历史、理论和评论研究;专业型学科则按艺术门类划分,包括新设立的“美术与书法”“戏剧与影视”“戏曲与曲艺”等,强调专业实践能力的培养。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调整虽细化了多个艺术门类(如将音乐与舞蹈学分设),但摄影仍被纳入“美术与书法”范畴,未获得独立学科地位。中国文联下属的文艺家协会中,以艺术门类命名的有10个,这10个艺术门类没有在新版学科目录中体现的只有摄影和杂技,学科设置未能体现摄影艺术的独特性。针对这一现状,祝帅在李心峰将各种艺术门类概括为“文学艺术”“演出艺术”“造型艺术”“映像艺术(或称影像艺术)”四大“艺术家族” 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具包容性的学科设置方案:建议在艺术学门类下设理论艺术学、造型艺术学、表演艺术学、影像艺术学、设计艺术学、民间艺术学等一级学科,将各艺术门类作为二级学科纳入其中,其中,影像艺术学包含摄影学、电视学、电影学、新媒体艺术学,另设艺术(专业学位)涵盖所有艺术门类的专业型学位。这一构想既保持了学科体系的完整性,又为摄影等新兴艺术形式的发展预留了空间,对完善我国艺术学学科体系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二、开设摄影与影像学学科的时代必要性 在现行《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版至2025年版)中,摄影专业(代码130404)归属于美术学类的二级学科,主要培养静态影像的艺术表达与技术控制能力,就业面向平面媒体与摄影工作室;而影视摄影与制作专业(130311T)则隶属于戏剧与影视学类,侧重动态影像的叙事表达,就业面向影视制作机构、流媒体平台等动态影像内容生产端。这种基于媒介形态的二元划分体系,已难以适应当代影像艺术的发展需求。近年来,摄影专业课程中都加入视频制作课程,静态图片摄影与动态短视频制作的交叉融合,已成为视觉内容生产的核心趋势,传统摄影的“瞬间永恒”理念正向“连续性叙事”拓展,摄影、短视频常与实体装置等媒介交织,构建出多感官、跨维度的叙事场域,不断拓展创作边界。AI工具的介入进一步加速了这种融合进程,AI视觉模型(如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Runway ML、Sora)实现了文本、静帧图像与动态影像的智能生成与转换,颠覆传统光学成像逻辑。 在新闻摄影、商业摄影到艺术摄影等主要应用领域,行业需求已从单一的静态影像创作能力,转向包含跨媒介叙事能力、动态影像语言掌控力、数字后期综合处理能力、AI工具应用能力等多维度的复合型能力。领英2023年报告显示,摄影岗位的跨学科技能要求增长240%,技术发展与社会需求共同作用,强烈要求打破图片摄影与动态影像之间的专业藩篱。正是在此背景下,中国艺术研究院李树峰研究员提出了“摄影与影像学”学科构想;2023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摄影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郑更生提交了关于建立“摄影与影像学”一级学科的提案,引发业界热议。2025年6月27日,中国艺术研究院摄影与数字艺术研究所主办的“摄影与影像学学科建设学术研讨会”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召开,中国摄影家协会领导和30多位摄影教育界、艺术界知名专家学者一起,围绕“摄影与影像学”学科建设这一议题展开深入交流与探讨。紧接着,2025年7月30日,中国摄影家协会创建“摄影与影像学”一级学科工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积极推动“摄影与影像学”进入一级学科目录。“摄影与影像学”突破了传统按媒介形态划分的局限,建立了基于影像本体的学科框架,并顺应了技术融合与市场整合的发展趋势,符合艺术教育的演进规律,有利于构建“静动结合(静态与动态影像的融合训练)、技艺并重”的教学体系,也为AI时代的影像创新预留接口,培养适应数智时代的创新型人才。 目前,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中的摄影、影视摄影与制作;高职本科专业中的数字影像设计、影视摄影与制作;高职专科专业中的摄影与摄像艺术、摄影摄像技术;中职学校的数字影像技术、影像与影视技术等专业师资中相当一部分都和摄影与影像学学科培养的人才密切相关,这一庞大的摄影教育生态产生了对不同学历层次、受过系统专业培养的摄影师资的刚性需求。不仅如此,摄影类课程作为基础技能,广泛开设于美术学、设计学(如视觉传达设计、数字媒体艺术、服装与服饰设计)、戏剧与影视学(如广播电视编导、动画)以及跨媒体艺术、科技艺术等众多相关专业。因此,无论是摄影及相关专业,还是作为公共基础课的摄影教学,都亟须大量高素质师资。近年来高校招聘教师普遍要求博士学位,这进一步凸显了设立“摄影与影像学”学科的紧迫性⸺它对于系统培养兼具实践能力、理论素养与研究能力的复合型人才,规范学科与课程建设,以及全面提升摄影人才培养质量具有奠基性意义。 三、摄影与影像学学科体系的建构 学科的本质是理论化、体系化的知识分类体系,它构建了特定领域的知识谱系与学术传承脉络。我国研究生培养体系设14个学科门类,下设一、二级学科,基本与本科专业相对应。学科的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建设是知识创新的源头,也是支撑相关专业发展的基石。摄影与影像学学科的设立,首先应着眼于满足社会对专业人才的多层次需求:其博士生主要面向高校教学与科研岗位;硕士生则部分进入教学领域,或服务于各级媒体、出版机构、社交媒体平台、文博系统,部分成为独立艺术家、摄影工作室经营者或自媒体运营者。人才培养的出口定位,直接影响学科体系的建构方向与内容。 因应媒介融合和数智时代的到来,摄影与影像学可实行“1+X”(即摄影+跨领域专项)课程体系,下文中,首先就摄影类课程体系提出构想,而X(跨领域专项,即影像+领域),将在下一点数智时代的摄影学科发展中提出个人的思考。 摄影与影像学学科从内涵而言包括技术知识体系与理论知识体系,这是学科的主干,而外延则是其所延伸出的不同门类摄影及跨领域运用,这是学科的枝叶。从内涵上看,摄影与影像学学科中的摄影课程体系由两大主干构成: 1.技术知识体系:涵盖摄影技术发展史、拍摄技法、各类摄影工艺、摄影光学与化学知识、数字成像技术与色彩管理等。本科阶段是系统掌握技术知识的关键期;硕博阶段则更侧重不同工艺在创作中的表现力探索与应用研究。 2.理论知识体系:包括摄影艺术史、摄影理论与摄影批评研究。摄影艺术的演变离不开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与艺术思潮的影响。因此,摄影史课程设置除世界摄影史、中国摄影史外,还应融入现代艺术史;理论课程除摄影本体语言研究、摄影美学、图像的生产与传播机制、定性与定量研究方法外,必须包含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及视觉文化研究。视觉文化作为人文学科“文化转向”的产物,其经典教材如吉莉恩·罗斯的《观看的方法⸺如何解读视觉材料》,系统介绍了构成性诠释、符号学、精神分析、话语分析、民族志、受众研究、伦理批评等多种解读视觉材料的方法论,为深入理解影像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摄影史与理论知识的积淀是开展有效摄影批评的前提。批评方向课程可设置“西方经典影像文论导读”与“摄影批评学”。该领域奠基性著作包括: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探讨技术对艺术本质的革命性影响)、苏珊·桑塔格《论摄影》(深刻剖析摄影的社会文化特性与功能)、罗兰·巴特《明室》(从现象学与个人体验出发,提出“知面/刺点”、“此曾在”等核心概念)、约翰·伯格《观看之道》(开创“视觉政治批判”范式,揭示观看行为背后的权力结构与意识形态)。特里·巴雷特的《影像艺术批评》《如何批评艺术》,莉兹·威尔斯等编著的《摄影批判导论》(第5版),以及安德烈·胡耶的《摄影:从文献到当代艺术》则是摄影评论课程的重要参考文本。立足本土文化,借鉴西方理论资源,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自主摄影理论体系与批评体系,是摄影与影像学学科建设的首要任务。要基于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和理论资源阐释中国艺术实践,而非削足适履地照搬西方概念框架。 从外延看,学科体系延伸出摄影的核心应用方向:新闻纪实摄影、人像摄影、广告摄影以及边界相对开放的艺术摄影。艺术摄影本身涵盖画意摄影、创意摄影到当代摄影(如剧画摄影/置景摄影、景观摄影、私摄影等)的广阔谱系,创作观念多元。各高校摄影专业往往依据自身定位、师资特点及依托的学科背景,在不同应用方向上形成特色。 国内新版学科目录对学术型与专业型硕士/博士培养进行了明确区分,学术型聚焦各艺术门类的历史、理论和评论研究,专业型则强调专业实践能力的培养。因此,摄影与影像学的学术型与专业型硕士/博士课程方案需对应不同目标:学术型硕士/博士的核心课程侧重于上述摄影史、理论与批评研究等深度课程,专注于学生的研究能力和人文素养提升。而专业型硕士/博士的核心课程适当开设世界摄影史、中国摄影史、摄影工艺、摄影本体语言研究、影像跨媒介应用、创作方法论等,旨在帮助学生确立创作坐标,理解摄影艺术传承脉络,掌握核心表达方式,而具体创作方向的选择则需结合个人艺术旨趣与导师研究方向。 摄影与影像学学术学位的培养方案,核心在于培养具有坚实理论基础、独立研究能力和原始创新潜力的高层次学术研究人才。其侧重:(一)凸显理论前沿性与系统性:深度追踪并融入国际学术前沿,构建系统、深厚的摄影本体论、影像理论、美学、文化研究及跨学科理论基础。(二)强化科学方法与学术素养:系统训练批判性思维、严谨的学术规范、文献研读与分析能力,以及定性与定量研究方法,提升独立提出、分析和解决复杂学术问题的能力。(三)拓宽学术视野与交叉融合:积极推动“1+X”的交叉学科研究,鼓励学生突破学科边界,在艺术、科技、人文、社会科学等多领域汲取养分,拓展研究视角。(四)聚焦原始创新能力:通过高强度的文献研讨、课题研究、学术会议参与以及学位论文撰写等环节,着力于发现新问题、提出新理论、构建新方法,致力于对学科知识体系做出原创性贡献。 摄影与影像学专业学位的培养方案,则以培养具备精湛专业技能、深厚职业素养和解决实际问题能力的高层次应用型专门人才为目标,与学术学位的培养方向存在明显差异,其侧重:(一)鲜明的职业实践导向:课程体系与培养环节紧密对接行业产业发展的现实需求,强调基础理论与行业实践的深度结合。(二)强化实务与实操能力:重点建设高水平、面向应用的实务实操类课程,通过真实或模拟项目、工作坊、实习实践等环节,锤炼学生的技术应用、项目管理与执行能力。(三)解决行业实际问题的核心能力:着重培养学生运用专业知识、技术手段和创新思维,诊断、分析和有效解决本领域复杂实际问题的能力。(四)实践牵引的理论提升:鼓励学生在丰富的实践经历中敏锐洞察、精准提炼具有理论价值或普遍意义的科学问题,实现实践智慧向理论思考的升华。 综上所述,摄影与影像学学术型与专业型两类学位,在人才定位(学术创新 vs. 实践应用)、培养目标(理论贡献者 vs. 问题解决者)、核心能力(研究能力 vs. 实践能力)、课程体系(理论深度与前沿性 vs. 实务技能与行业适配)、培养模式(研究主导vs.实践主导)、评价标准(学术创新价值vs.实践应用价值与职业胜任力)以及师资构成(研究型导师为主vs.行业专家与学术导师结合的“双师型”结构)等关键环节均存在本质性差异。因此,必须坚持并强化分类培养、分类指导、分类审核与分类评价的原则,确保两类学位各安其位、各展所长,共同推动摄影与影像学科在理论与实践的纵深方向上高质量发展。 四、数智时代的摄影学科发展 媒介融合与技术革新正驱动摄影学科经历深刻转型。面对传统摄影专业大量关停的现实,国内众多高校积极调整方向,打破静态与动态影像的壁垒,新增数字媒体艺术、影视摄影与制作等融合性专业。近期,“2025软科中国大学专业排名”中位居前两位的中国传媒大学与北京电影学院,其转型举措尤为引人注目:中国传媒大学将摄影专业并入影视摄影与制作专业;北京电影学院则整合原摄影学院与视听传媒学院,组建全新的影像传媒学院。这些整合旨在回应时代需求,培养具备全媒体视野、掌握前沿影像技术、兼具文化传承与创新能力的复合型人才。2025年4月,教育部公布了《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25)》,在艺术学门类下新增了数字戏剧、数字演艺设计、智能影像艺术、虚拟空间艺术、人居设计、游戏艺术设计等6个面向人工智能时代的交叉学科专业。为顺应这一变革趋势,摄影与影像学课程体系亟须在坚守学科核心课程的同时,构建灵活的动态调整机制,并重点增设“X”(跨领域专项)课程模块。下文将结合技术演进背景下摄影边界的拓展与跨学科融合的需求,探索“X”课程模块的发展方向。 数智时代影像的剧变,深刻暴露了传统摄影教育在当下技术环境中的严峻挑战,主要体现在三大方面: 1.技术壁垒消解与专业价值质疑:摄影设备与技术的普及化、智能化,极大降低了操作门槛,使其不再是专业摄影师的专属技能。这导致社会对传统摄影专业教育的独特价值与认知需求显著下降,专业身份认同面临冲击。 2.生成式人工智能(AI)的本质性质疑:AI图像生成与后期技术在效率与效果上的飞跃,对摄影作为记录和创造图像的核心手段构成颠覆性挑战。摄影理论的基础命题⸺从“现实”到“图像”的创作过程⸺遭遇根本性动摇:由文本直接生成的图像,其创作路径是否仍属传统摄影范畴?这直接触及摄影本体论的讨论。 3.跨学科融合需求与教育体系滞后:摄影行业与影视、广告、新闻、信息技术的边界日益消融,要求从业者具备复合型跨学科能力。然而,现有高校及社会摄影教育体系,其相对固化的培养模式难以敏捷响应这种快速迭代的多维人才需求。 因此,技术革新背景下的摄影理论重塑与学科发展,理应成为理论研究的核心关切。推进这一进程,首先必须对全球及本土摄影教育现状进行全面深入的调研,系统梳理过去四十年的经验与教训。在此基础上,教育模式的创新与升级是关键:(一)从技能训练转向多维能力建构:超越单一技术传授,着力培养学生的社会洞察力、批判性思维、文化理解力与跨媒介叙事能力。(二)构建融合型知识体系:在稳固摄影本体学科核心(如摄影语言、传统摄影工艺/数字工艺)的基础上,将视觉文化理论、艺术史、社会学、传播学、信息技术等学科深度融入课程框架。并增设数字媒体理论、技术伦理等课程,形成开放、交叉的理论与实践体系。(三)理性拥抱生成式AI:积极探索AI在拓展影像观念、创造新视觉语言方面的潜力,同时清醒认识其“数据驱动机制”的本质及其在理论原创性与深层人文思考上的局限。AI应定位为新型创作工具与理论反思对象,而非摄影核心价值(如基于现实的观察、选择与人文表达)的替代品。 技术演进持续拓展摄影的边界,早已超越技术与艺术的二元框架,深度融入科学研究、社会洞察、文化传承等广阔领域。作为现代技术产物的摄影,在科技与艺术高度融合的复杂生态中,展现出新的可能性:摄影不仅是记录工具或创作手段,更是一种能够主动介入、可视化呈现并深度探讨社会议题的视觉力量。 在艺术实践层面,生成式AI等技术正重塑图像创作的疆界。当代摄影师的角色已从单纯的影像记录者,演进为集创作者、策划者、技术整合者于一身的复合体。通过融合3D建模、数据可视化、AI生成等技术,摄影师得以构建虚实交融、挑战感知边界的沉浸式体验(如teamLab团队的互动艺术)。这不仅使关于“拟像”(Simulacra)的哲学讨论重返摄影理论前沿,也为艺术创作开辟全新路径。技术驱动的融合催生了摄影与电影、戏剧、装置艺术等跨界结合的新型艺术形态。这些形态(例如结合VR/AR的影像装置)通过打破传统观赏距离,创造深度参与感,从根本上重塑了艺术体验。技术革新与艺术边界的持续突破,在开辟新创作路径的同时,也对摄影理论(如真实性、作者性、本体论)和观看伦理(如隐私、操纵、沉浸体验的认知影响)提出了亟待深入探索的新课题。 摄影与影像学学科的生命力,根本在于响应社会经济发展范式转型的核心诉求。当前产业升级与文化创新亟须两类新型影像人才:(一)复合型影像叙事专家:具备跨媒介叙事架构能力的创作者与策划者,精通短视频的碎片化传播逻辑、沉浸式影像的空间叙事语法,以及交互式内容的用户行为引导策略,能系统性整合文字、声音、动态图像构建多维故事世界。(二)专业领域影像赋能者:掌握高精度扫描、虚拟重建、科学可视化等技术矩阵,在文化遗产的数字化存续与活化、文旅产业的体验升级、科学研究影像化等领域实现影像技术的价值转化。此类交叉型人才的培养,正是学科建设中亟待强化的战略方向,要求打破艺术创作与技术应用的二元对立,构建产学研协同的创新生态。 摄影与影像学的未来将深度呈现跨学科转向⸺以计算摄影的算法逻辑与神经美学的感知机制相融合为代表,重构影像创作的知识框架;文化主体性建构则成为更核心的命题,要求我们在消化西方理论资源的同时,激活本土视觉传统(如中国山水画的观照方式、民间艺术的符号系统),培育具有文化根性的自主话语体系。面对技术迭代的狂飙突进,唯有将媒介本体深度(材料语言与工艺传承)、人文精神厚度(历史意识与价值批判)与全球对话视野(跨文化理解与技术伦理)熔铸为有机整体,才能突破影像表达的认知边界,在技术洪流中锚定艺术创造的坐标。 五、学科批判与未来展望 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联合颁发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管理办法》(2022年)明确了一级学科设置的核心条件:清晰的研究对象、独立自洽的理论知识体系与方法论、与相邻学科的明确边界、多个明确的二级学科、学术界的普遍认同、一定规模且成熟的培养单位(包含系统课程、师资队伍与支撑条件)、稳定的社会人才需求。对照这些刚性要求,摄影与影像学在构建独立、自洽的理论体系,边界明确、划分稳定的二级学科方向,以及形成一定规模、具有深厚积淀的培养单位(体现为成熟的课程体系、充足的高水平师资、完善的科研与培养支撑)等方面,仍存在显著差距。鉴于《学科专业目录》每五年修订一次,下一次为2027年,摄影与影像学学科亟须在有限时间内加速自身建设,补足短板。 相较于其他艺术门类,摄影学科的建制化起步较晚,基础研究力量与高层次人才储备严重不足,学科研究成果的系统性与深度尤显薄弱。在构成学科核心支柱的“史、论、评”三大领域,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标志性、体系化成果稀缺。因此,积极借鉴艺术学、美学、传播学、社会学、技术哲学等相关成熟学科的理论架构、研究路径、学术话语与成功经验,对于摄影学科构建自身独特的学术品格与身份认同至关重要。 面对技术革新(尤其是AI生成影像)对学科基础的深刻冲击,摄影教育必须秉持批判性立场,重新锚定其核心价值:坚守其人文精神内核,在“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中寻求发展。“变”体现在日新月异的影像生产工具、语言形态与传播方式;“不变”则在于摄影作为一种独特的观看方式、认知世界的哲学途径、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内核⸺对视觉本质的永恒追问、对现实世界的深度关切及其社会批判潜能。在AI时代,过度依赖数据驱动的教育模式可能抑制原创性思维,未来的摄影教育应更加强化学生的理论思维、批判性反思能力与前瞻性推理能力,使其能够在复杂情境中提出原创性解决方案,这是超越技术迭代的持久核心竞争力。实现这一目标,关键在于建立并践行一种动态平衡的发展观:既要拥抱技术创新,积极吸纳新技术,拓展创作与研究边界,又要坚守摄影的人文关怀、伦理反思与社会责任,警惕技术工具论对思想深度的侵蚀;既要对接产业需求,回应市场需求培养新型影像人才,又须警惕过度功利化倾向,维护学科独立的知识体系建构与批判性学术立场;既要拓展应用领域,积极将摄影应用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领域(如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文旅经济、科学可视化、社会纪实),又要对摄影本体语言、历史演进、美学理论与批评方法的精深研究。唯有坚持这种平衡发展,摄影教育才能在数字化洪流中实现可持续发展,真正发挥其作为视觉认知范式与社会批判工具的核心价值。 当前摄影学科教育的困境,是外部技术颠覆性挑战与内部学科建设滞后性(如理论体系薄弱、创新动能不足、与社会需求脱节等)共同作用的结果,这标志着学科进入一个理论范式重构与体系化建设的关键转型期。推动摄影与影像学的跨领域发展与升级,需要政府政策引导、院校改革实践、行业深度参与形成合力:在全面梳理学科现状、系统总结国内外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加强国际对话与合作;大力推进课程体系的重构与教学方法的创新;前瞻性地捕捉技术变革催生的社会新需求与新业态;以更开阔的跨学科视野和更开放的专业姿态,主动融入并积极塑造当代社会文化发展进程,最终确立摄影与影像学作为一门现代独立学科不可替代的价值与地位。 徐希景,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摄影家协会第十届理事、理论研究委员会委员,福建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