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人的中国——1900年詹姆斯·利卡尔顿的中国之行
1900年,发生了中国老百姓说的闹义和团和八国联军进北京。 这一年,北京悲剧性地成为“国际观光地”。“游客”主体是进京的八国联军,陪游的有随军摄影师、欧美各国记者、随军洋小厮等;“观光”(洗劫)范围从烟花风流的八大胡同一直到紫禁城慈禧太后的寝室。慈禧的大床被好奇的联军士兵随意坐卧,隐私权被严重侵犯;光绪的龙椅则被抬到紫禁城院子里当了联军士兵照相的道具,“皇威”荡然无存。“本来这里是皇家禁地,可现在士兵、军官、摄影师等各种各样的‘洋鬼子’都来参观这神圣之地”,(注1) 一时间,紫禁城内“游客”攘攘,演兵列阵,骑马照相,东游西逛,连偷带拿还随地大小便。 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利卡尔顿(James Ricalton,1844—1929),当时正受安德伍德(Underwood & Underwood)图片公司派遣,在拍摄1899年美国与西班牙争夺菲律宾的战争之后,于1900年初来到中国,歪打正着地遭遇了“庚子之变”,成为记录这一历史事件的最重要的摄影师之一。 利卡尔顿早年曾做教师,酷爱旅行和摄影,后来干脆辞职做了专职摄影师,漫游世界各地,拍照片卖给金士顿(Keystone)、安德伍德(Underwood & Underwood)等多家图片公司。所以,今天我们看到,他的同一张照片,会出现在多家图片公司出版的摄影集中。他有骄人的旅行记录:环球航行5次,访问英国14次,法国12次,意大利11次,加拿大10次,埃及7次,中国3次……拍摄的国家超过40个,旅行总里程约30万英里。1905年,65岁的利卡尔顿还从非洲南端的开普敦步行1500英里,走到了开罗。1912年,为实验爱迪生新发明的一种快速摄影机,72岁的利卡尔顿带着儿子乐蒙(Lomond)来到肯尼亚的森林里拍摄,乐蒙不幸感染非洲伤寒,两周后去世,葬在内罗毕。利卡尔顿痛失爱子,伤心之下结束了自己的旅行摄影。 广东珠江,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另一半人的中国,另一半人的生活 ——兼说利卡尔顿何以特别“关心”中国的苦力 1900年初,利卡尔顿从马尼拉乘美国商船抵达香港,经广州、上海、宁波、苏州、南京、烟台一路向天津、北京漫游拍摄,时间长达一年。今天看他的《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1900,The Photo Diary about China of an American Photographer, 下称“《日记》”),内容正好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江南,平静安详;后一部分是天津、北京,处处硝烟,城破人亡。这本收入了100张照片的《日记》编得很用心,犹如一部情节跌宕的好莱坞电影,从江南的风景开始,以天津的血腥攻城和屠杀义和团为高潮,以北京的废墟破败为结局——不战则受辱,战则必败且受辱更甚,这也是当时西人对中国的普遍看法。 与1870年约翰·汤姆森拍摄的那个中国相比,1900年中国最大的变化之一,便是日甚一日地多了洋味儿。此时的中国,在沿海和内河开放通商口岸31个,列强在上海、广州、福州、天津、汉口、九江、烟台、重庆等10多个城市建立起租界。19世纪末,在华外籍传教士达3200多人,至1900年,以山东省为例,108个州县中,72个州县有基督教会活动,设立总堂27所,大小教堂1300余处,有洋教士150余人;传教士们甚至扬言要在中国“每一个山头和每一个山谷中都设立起光辉的十字架”。(注2) 内地可以通行无阻地经商传教,海上随时有军舰保护,城市里的租界不受大清法律管治,日常生活中有自己的网球场和社交圈,洋人们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中国梦”。 换言之,中国正式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 利卡尔顿通过照片和文字,形象地将这种社会形态表述为两个中国:洋人们的中国与苦力们的中国,他称后者为“另一半人的生活”。 利卡尔顿来到上海,“在租界,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没有什么是中国的。建筑不是中国的;远处有树影的平坦路面,河边的绿色草坪不是中国的。再往前,人行道靠江边的末端,一个小型的、被栅栏围在漂亮公园中的圆顶亭子,那也不是中国的;那些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跨过的无数电线,不是中国的;远处还有一些旗杆挂着国旗,在美国人租界我们能看到微风中飘着三面旗帜,虽然在半英里外,但是我能认出星条旗,反正肯定不是中国的旗帜。” (注3) 不用说了,那些象征着现代化工业生产的高大烟囱,肯定不是中国的;就连中国人大量吸食、成为政府重要税源的鸦片——“这也不是中国的”。而在中国土地上、又不属于中国的那些地方,都特别美丽:“这个场景充满了美丽、生机和秩序。那些建筑物的美,通过成排的树木、修剪过的草坪、平整的街道而加强了。通过回忆我才记起这里是中国的心脏地带” (注4) ——汉口,更确切地说,是汉口的租界。 毋庸置疑,在利卡尔顿的眼中,西洋远胜中土,西方代表着先进、文明、美丽、秩序、符合人性,代表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中国的事物,只要与洋人有关或者被洋人教化,也就当然地高级起来。比如上海的南门教会学校,孩子们时尚漂亮,在洋教师考格道尔小姐带领下做着健身操,每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这里没有缠足,没有脏兮兮的脸,没有污秽的衣服,从优雅的学校到虔诚的美国教师,一切都井井有条。” (注5) 而当这些受洋人教化的中国小姑娘学着做刺绣时,看着她们的专注、勤奋和整洁,利卡尔顿感动极了:“我觉得不仅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些姑娘更清秀、更有涵养的了。” (注6) 言外之意是,这些小姑娘得救了。 做刺绣的中国女性,上海,1900。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她们因为受到基督教长老会学校的关爱,变得与其他中国女性不同,被利卡尔顿称为“不仅在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些姑娘更清秀更有涵养的了。” 但利卡尔顿毕竟是在中国旅行,那些扑面而来的“中国元素”,随时提醒他这里是中国。这些“中国元素”有上海租界旁中国人住的内城,有广州珠江口的“船屋区”,还有中国苦力。 上海租界的旁边,就是中国人生活的内城:“城里街道和小路纵横,这些街道和小路多伴着散发恶臭的沟渠,里面始终流淌着污秽之物。城里充斥着可怜的人。味道令人窒息,也没有吸引人或漂亮的东西,目光所及都是肮脏、穷困、悲惨、烂泥、恶臭、堕落、破旧和衰败,上面这一串形容词就是上海内城的真实写照。”(注7) 上海如此,当时中国最繁华的通商城市广州也是如此。利卡尔顿在珠江口拍摄了那里的“船屋区”:当时的珠江口两岸,大约有25万—40万只船停泊在岸边,由于贫穷,船上的人们以船为家,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甚至在船上养猪养鱼,有些人终生没有踏上过陆地。(注8) 在旅行中,利卡尔顿拍了很多中国苦力的照片,可见苦力们给他的印象之深。这些干最苦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儿、挣最少钱的苦命人,在美国已经很少见了,但在中国,在香港、广州、宁波、汉口、天津、北京……在每一个足迹所至的城市,处处都是苦力的身影。在英国的东方财富中心香港,九龙码头一片繁忙,“苦力们排成长长的队,用竹篓背着沉重的货物,通过喊着号子以帮助他们减轻重负感。”(注9) 在汉口,从租界里洋楼的窗子望出去,正午的烈日下,路上走着一群一群的人——其中当然没有欧洲人,因为欧洲人在中午是不出门的;这些人手里拿着扁担,是当地著名的“扁担苦力”,“一个苦力能分别在扁担的两头担100斤重的东西,扁担是这些苦力们的重要财产,因为他们要靠扁担维持生计。”(注10) 在汉口码头,江南数省的茶叶集中到这儿,装上来自欧洲的货船,“很多码头都是这样排着长队,赤脚、辫子盘到头上、有时候裸背的苦力,形成在船和货站之间连续的线。他们扛着茶箱,故意喊着古怪、忧伤的调子……每个苦力手里都有一块竹片,这是一种非常简单又不会犯错的、用来检验卸货的数量方法。通过这种古老的方法,每个苦力运一件货就交给岸上记账的人一块竹片。大多数苦力既不诚实也不会算算术,但是他们会拿竹片,这就足够了。没有几个西方人会愿意每天在这样的烈日下一直扛箱子,10个小时才挣10美分,这就是‘另一半人的生活’”。(注11) 的确,如果用美元计算,这“另一半人的生活”肯定不是人的生活。利卡尔顿在《日记》中多次谈到,中国苦力每天只能挣10美分,即使一个独轮车车夫运两个人,一天走20英里,也只能挣20美分。他如此“关心”中国苦力的劳动价格,不是偶然的,也不代表他的“人文关怀”,而是因为这个话题与当时美国人极为关心的华工问题密切相关。1860年之后,美国为开发西部和修铁路,从中国引进了大批华工,到1870年代,数量超过10万人。这些华工吃大苦、流大汗、挣小钱、不争人权、不参加工会,简直就是劳动机器,被认为抢了白人的饭碗,引起了美国白人的强烈不满,美国媒体有很多报道。1882年,美国政府通过了第一个限制华工法案,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多起排华血案,尤以1885年怀俄明州石泉城血案影响最大。1885年9月5日,《纽约时报》刊发快讯报道了这起血案: 怀俄明石泉城发生排华血案 怀俄明,石泉城9月4日电 在唐人街残烧着的余烬里,躺着十具烧焦的、不成形的尸体,这些尸体还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另外还有一具这样的尸体躺在附近的鼠尾草丛中,这显然是淘气的男孩子们从灰烬中拖过去的。再搜索一番,又发现了另外5具清国人的尸体,这些人是在逃跑中被追他们的人用来复枪子弹射死的。(注12) 为限制华工,美国政府更于1894年与中国政府订立《限禁华工条约》,为期10年。1896年9月,李鸿章访问美国,在接受美国报界采访时,曾情绪激动地专门谈到了华工问题:“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请让我问问,你们把廉价的华人劳工逐出美国究竟能获得什么呢?廉价劳动意味着更便宜的商品,顾客以低廉价格就能买到高级的商品。”他还呼吁:“我相信美国报界能帮助华人一臂之力,以取消排华法案。”(注13) 由此可见华工问题——也就是中国的苦力问题在美国社会的关注度。利卡尔顿拍摄的中国苦力的照片和相关记述,正好回答和确认了美国人关于华工的猜想:中国苦力在本国挣得太少、活得太苦,所以才跑到美国去。他在一张编号为519-14557的照片的说明里,非常明确地写到:由于中国人口太多,华人大量涌到了美国,“他们能够比别人更廉价地活下来,因为他们的生活水准很低;也就是说,他们家里很穷,食物和衣服都很缺乏,他们也不要求接受教育。美国人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因此也就无法与来自中国的廉价劳动力竞争。这也就是美国通过法律禁止华工赴美的原因。” 这也是利卡尔顿特别“关心”中国苦力的原因。